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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娟短篇散文(阿勒泰李娟散文)

李娟短篇散文(阿勒泰李娟散文)(1)

我妈在森林里采木耳,采着采着碰到一条蛇。她给吓了一大跳,蛇也被她吓了一大跳。她拔腿就跑,蛇扭头便溜。他们俩就这样迅速消失在茫茫森林里的两个不同方向。

  那一次,便成了我妈那年夏天的最后一次采木耳之行。

  在阿勒泰连绵起伏的群山之中,在群山背阴面浩浩荡荡的森林里,深暗、阴潮、粘稠。森林深处,凡有生命的东西,都甘心遁身于阴影之中,安静、绝美、寂寞,携着秘密,屏着呼吸……使悬在野葡萄叶尖上的水珠能够静止几天不落,使几步之遥处传来的大棕熊奔跑的“踏踏”声一步步逼近时,会突然朝相反的方向一步步消失……

  人走在这样的森林里也会渐渐地静默,迟疑——

  停住脚步,倾耳聆听——

  猛地一回头——

  看到一条蛇……

  ……

  还有木耳,木耳一排一排半透明地并立在倒落的朽木上。或单独一朵,微微侧向手指粗细的一束光线投过来的地方。它们是森林里最神秘最敏感的耳朵,它总是会比你先听到什么声音,它总是会比你更多地知道些什么。

  它们是半透明的,而实际上这森林里幽暗浓密,北方天空极度明亮的光线照进树林后,犹如照进了迷宫,迅速碎裂、散失、千回百折,深水中的鱼一般闪闪烁烁。那么,到底是什么令人能看出这些木耳的“半透明”呢?于是你凑近一朵木耳,仔细看,再凑近点,再仔细看……直到看见木耳皮肤一般细腻的表层物质下晃动着的水一样的东西……你明白了,你从木耳那里感觉到的光,是它自身发出的光……

  ——于是在森林里猛地一回头,看到一丛木耳,那感觉差不多等于看到一条蛇。

  这是在森林。

  我们在深山里森林边上支起个帐篷开野店,不多不少也算是为这片草场方圆百里的牧人提供了方便。但自己过起日子来却死不方便。

  在此之前,我们从来不曾如此这般完全袒露在自然的注视之中。在这里,无论做什么事情,做着做着,就会不知不觉陷入某种“不着边际”之中。还有很多时候,做着做着,就会发现自己正做着的事情实在毫无意义。比如扫地吧:扫着扫着……为什么要扫地呢?这荒山野岭浑然一块的,还有什么东西能够被扫除被剔弃呢?更况且打扫的地方还长满了野草……

  在这里,似乎已经不知该拿惯常所认为的生活怎么办才好了,似乎已经不指望能够有凭有据地去把握住些什么。

  也许一旦真正投入到无限的自由之中时,得到的反而不会是什么“无限的自由”,而是缩手缩脚和无所适从了。

  好在这是山野。在这里,“活着”是最最简单的一件事(最难的事情则是修理我们家的新砌的土灶。那个烟囱老是抽不出烟,做一顿饭能把人呛半死……)。而在活着之外,其他的事情大多都是可笑的。

  我妈很有经验地告诉我:“要是我们出去找木耳,只能在那种刚倒下没两年、还没有腐朽、树皮还保存完好的倒木上找;而且必须是红松木,白松上是不会长木耳的。”

  于是我立刻请教怎样分辨一棵树究竟是红松还是白松:“从表面上看好像都长得差不多嘛!”

  她老人家想了半天,最后回答了一句废话:“长了有木耳的是红松,没长木耳的是白松……”

  ……不管怎么样,我们还是凭着这条可疑的经验进森林了。一路上我妈一个劲地发愁,后悔用来装木耳的袋子带得太少了:“才带了四个,要是拾得多了该往哪里放?”

  ——结果那一天,四个袋子一个也没派上用场。我们在阴暗潮湿的森林里转了半天,最后一人拖了几根柴禾回家,才不至于空手而归。

  过了几天,同样进山拾木耳但却满载而归的一个汉族老头经过我们这条山谷,进我家帐篷里休息了一会儿,喝了几碗茶。

  我妈就极殷勤地旁敲侧击木耳的事情:“啧啧!看这大朵大朵的,稀罕死人了……老哥啊,你太厉害啦!看我们笨得,咋找也找不到!——你是咋找到的啊?哪儿有啊?”

  谁知这老头儿说话死气人:“哪儿都有。”

  “哪儿?”

  “那儿。”

  “那是哪儿?”

  “就是那儿。”

  “到底哪个地方?!”我妈急了:“——唉呀老哥啊,就别和我小气了好不好?今天白给你烧茶了真是!”

  这个死老头,不慌不忙地把东南西北统统指了一遍。

  人走后,我妈死不服气地同我商量:“哼,下次他要是不从这边过路就罢了,要是再从这边过——哼,我们就远远在后面跟着……哼,我就不信……木耳又不是他家种的,哼!……”

  当然,这只是气头上的话。运气不好就是不好,偷偷跟在十个老头后面也照样没用。况且,老跟在人家后面的话,只能走别人走过的地方,就算有木耳也不会有半朵给你留下。

  于是我妈改为向来店里买东西的哈萨克牧人打问。他们整天放羊,这山里哪一个角落没去过呀,一定会知道的吧?

  “摸?摸……啊?”

  “不对,是木——耳。”

  “马……耳?”

  “对对对,就是这样:木——耳。”

  他们念起“木耳”两个字时,总有半口气出不来似的,别扭的——“木,啊——耳……”

  他们觉得自己的语言说起来更利索一些,而我们则觉得汉话更加清晰。我们说哈语,说着说着,舌头就跟打了蝴蝶结一样,解也解不开。说到着急的地方,更是鼻音缠着卷舌音,畸扭拐弯。舌头使唤到最后,根本就找不着了,憋死也弄不出下一个音节来。

  他们的语言中也许就根本没有“木耳”这样一个词,意识里也没有这样一个词所针对的概念。我妈懵了,一时不知该怎样表述自己的意思。她想了想——她太聪明了!立刻创造出了一个新词:“就是那个——‘喀拉蘑菇’嘛。”

  ——“喀拉”是黑色的意思,“蘑菇”就是蘑菇。蘑菇和木耳一样都是菌类嘛,应该可以通用的吧?加之有外地人长期在这里收购深山里的树蘑菇——羊肚子蘑菇、凤尾蘑菇、阿巍蘑菇之类(草蘑菇则沼泽里到处都是,一个个脸盆大小,成堆扎,多得连牛羊都知道挑好的吃),所以当地人还能明白汉话“蘑菇”为何物的。

  “哦——”他们恍然大悟。

  然后马上问道:“黑蘑菇是什么?”

  我妈气馁。

  看样子没法说清楚的话就什么也打听不到,而要说清楚的话必须得有一个样品。但是要想有样品的话,还得出去找;去找的话又找不到,必须得向人打听;向人打听的话,没有样品又打听不清楚。如果能事先找到一朵木耳作为样品的话——那就当然知道哪里有木耳了,又何必再去打听!

  真麻烦,真复杂。看来当一件事情“暂无眉目”的时候,根本就与“永无眉目”是一样的……

  但是有一天,我妈吃过中午饭后,进入了峡谷北边山阴面的那片黑林子。

  我站在帐篷门口一直目送她的身影远去,渐渐走得又细又小。却始终非常清晰,直到清晰地从草地的碧绿色消失进高处森林的蓝绿色中为止。像一枚针,尖锐地消失了,消失后仍然还那样尖锐。

  那一天她回来得很晚,晚霞层层堆积在西方视野的中下方,她的身影在金色的草地上被拉到无限长时,又渐渐被西面大山覆扫过来的阴影湮没。她微笑着走到近处,头发乱糟糟的,向我伸过手来——粗糙的手心里小心地捏着一撮鲜红的、碗豆大小的野草莓。

  另一只手持着一根小树枝。

  我看到枝梢上凝结着指头大的一小团褐色的、嫩嫩软软的小东西。像是一种活的、能蠕动的小动物,像个混混沌沌、懵懂未开的小妖怪。那就是木耳。

  至此,我们的采木耳生涯总算是发现了第一根小线头。从此源源不断地扯出来一些线索,沿着木耳的痕迹一路深入行进,渐渐地摸索进了这深山中最隐蔽的一些角落。

  而之前的那些同样是在深山老林里的生活,回头再想来,不过是抱着一段浮木在这山野的汪洋中来回飘移而已。

  我妈去拾木耳的时候总是不愿意带我去,任我拼命哀求也没用。她老嫌我拖她后腿,因为我一路上总是不停地和她说话,害她只顾着听,而忘了注意四周的情形。还有,我总和她寸步不离地走,在她已经找过的地方装模作样地继续找——肯定不会再有得找了嘛!

  反正,她总觉得我跟她出去只为了玩而不是在干活,真冤枉啊……

  我真渴望同她一起出去……每当我一整天一整天孤独地坐在帐篷里的缝纫机前等她回家,总是忍不住想起那些幽暗寂静的密林——里面深深地绿着,绿着……那样的绿,是瞳孔凝聚得细小精锐的绿。无论移动其中,还是静止下来,那绿的目光的焦距总是准确地投在我们身体上的精确一点——我们呼吸的正中心……那绿,绿得有着最最浓烈的生命一般,绿得有着液体才有的质地。

  最绿的绿,是阴影的绿。阴影冰冷地沉在大地上,四处是深厚浓黏的苔藓,苔藓下是一层又一层的、铺积了千百万年的落叶。走在森林里,像是悬空走在森林里一般,每一步踩下去,脚心都清晰地感触着细腻而深邃的弹性。大地忽闪忽闪、动荡不已。于是走在森林里,又像是挣扎在森林里……我摔了一跤,我扶住旁边的树木,却又分明感觉到那树木向后挪动了一下,我扶空了,又跌了一跤。我趴在地上抬头往上看,蓝天破碎而细腻。这时看到的天空是清的、轻的。而森林,这森林中的每一片叶子都是沉重深暗的,每一片叶子都深不可测,似乎每一片叶子都能够陷进去另一片森林……还有松树的针叶,尖锐清晰地扎着,每一根针尖都抵在一处疼痛上面。整个森林的通彻安静就是它永无止境的敏感。

  我们在林子里走,我一步也不敢和妈妈稍离。心里却总有些什么急不可耐似的,远远地越过我跑到前面去了,再回过头来催我,迫近地一声声喊我:“快点!快点!”……我却在一声声喊:“妈!妈妈!”我一步都不敢乱走,全身的自由只在我指尖上的一点——我伸出这指头,它所触到的东西一下子从远处逼到近处;我收回指头,那些事物又一下子退回到无比遥远的地方。我又大声地喊着“妈妈”。有时她回答的声音穿过千万重枝叶,中间经过好几场迷途,才终于找到我。有时候却是长久的风声,我听了又听,找了又找,喊了又喊,突然回过头,看到她正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看着我。

  木耳和蛇一样——隐蔽、阴暗、有生命、有可能会伤人、本来与我们无关。而森林由无穷多的这样的事物组成,那么森林本身也是如此吧?森林之于我们,真是一种最为彻底的陌生呀!它满载成千上万年的事物,爆发一般猛烈地横陈在我们几十年的寿命面前……我们不但时间不够,我们连想象力也不够啊……我们的“有限”是一种多么没有希望的有限。然而,这又是多么公平的事情。即使是我们个人的不甘心,也因为有可能会从这些不甘心的尖锐之处迸发出奇迹,并且有可能因之洞悉些什么,而同样圆满地嵌入无边无际的平静和谐之中。

  但此时木耳长在那里,只作为我们的食物以及能够使我们生活更好一些的财富长在那里。我们翻山涉水找到它,走近它,用小刀剜下它……我们所做的一切,只是很少的一点点事情,只能满足我们那一点点的生活需求。这是多么可惜的事啊!当我们手握小刀,小心翼翼穿行在深暗的森林深处,那些更多的,更令人惊奇狂喜的,都被我们的刀尖从其微妙处悄悄破开,水一样分作两边,潺潺滑过我们的感觉表层,我们眼睛里只剩下木耳……我们又看到前方绿意深处横卧着一棵巨大腐朽的倒木,有阳光虚弱地晃动在上面,那里可能会有木耳。我们向那里走去,却突然感觉到身后有什么轰然而来。我们没有回头。想回头时,又感觉到它已戛然而止。

  我们吃木耳之前,会煮很长很长的时间,还会放很多大蒜——毕竟是野生的东西,谁敢保证它就一点问题也没有?

  尤其想到这深山里以前是没有木耳的,据说它们是在最近几年才突然诞生的事物。就是在那时,更多更嘈杂的人群开始呈规模地深入这大山。他们每人都有各自复杂遥远的经历,他们过于隐秘地带来了太多的新事物。木耳只是其中最微渺最意外的一种。

  当菌种被秘密地从未可知的远方带到此地之前,它附着在那个四处流浪的身体某一角落,深陷在自己千万年的睡眠中,伴随那人梦游一般经历了千山万水。但是它的命运终于使它遇到了最合适的温度和湿度,还有暗度,它就醒了。接着它的另一场命运又使它从那个流浪者身上轻轻落下——那时,那人正走进森林。后来他走出森林,对自己所做的一切一无所知。

  当木耳诞生的时候,它看上去似乎是与一切无关地诞生的。

  作为这深山里千百万年来从不曾有过的新物种,我想木耳的到来有没有引起当地牧民的惊奇和防备呢?木耳是一种多么奇怪的东西呀!黏黏糊糊地攀生在朽木上,介于液体与固体之间:软的,无枝叶的,无绿色的,无根的,汲取着的,生长着的,扩散着的,静的,暗示着的。

  这些木耳中,有些和我们平时所见的人工培育的差不多,生着肥大丰盈的耳瓣;但还有的却如同一滩粘糊糊的浆糊似的,很像内地一种叫做“地膜”的、也可以食用的菌类。

  木耳突然来到这里生长,没有经历更长时间的自然选择与适应,它会不会最终是失败的?再想一想吧,在它偶然的命运里,其实也流淌着必然的河流——那些带它来到这里的人们,终究是必然会前来的。生活在前方牵拽,命运的暗流在庞杂浩荡的人间穿梭进退,见缝插针,摸索前行。到了最后,各种各样的原因使他们不得不最终来到阿尔泰深山。于是木耳也在这强大的法则一般的洪潮中,不可避免地到来了。同时不可避免地到来的,还有环境变暖趋势,恰恰造就了最适合它们生长的气候环境。一切都在等待木耳。是的,木耳是“应该”的事物。假如前来的不是木耳而是其他什么不好的东西,同样也是“应该”的吧?

  没有木耳的日子是没有声音的日子。我们寂静地做着各种各样简单的事情,愿望也简单。我们走过草地上细细长长的小路,走过独木桥,去往河对面的泉眼边取用干净的泉水回家淘米做饭。食物也简单。我们端着各自的碗,围着一碟粗糙地腌制出来的野菜,寂静地吃。偶尔说些寂静的话。那时没有木耳,我们细心地、耐心地、安心地打理着小杂货店,对每一个顾客微笑。我们隔天去森林里拾一次柴禾。我们只要柴禾,我们的眼睛只看到了柴禾,拾够了我们就回家。我们走出森林,走在回家的路上,抬头看天,再回头看视野上方的森林——世界能给我们的就这么大。

  可是有一天木耳来了。那天,那个汉族人穿着长统雨靴,腰上绑着一只编织袋。他是林场的伐木工人,天天都在山里跑,我们想,大概这山里没有他所不知的角落(没想到会有一天,我们会远远超过他,抛开他,去得更远更深……)。

  他说现在山里有木耳了,说完小心地从腰上的编织袋里掏出一朵。

  我们的心就立刻涣散了。无数种生活的可能性像一朵一朵的花,渐次开放,满胀在心里。喜悦之余,我们同他说出的话,像是伴着激烈的音乐说出的话。就那么一下子豁然开朗了(又在瞬间蒙蔽了些什么……)——暗暗地浸没在寻常生活中,并被这寻常生活渐渐泡涨的一粒种子,发芽了。

穿长统雨靴是为了过沼泽,编织袋挎在腰上而不背在背上或拎在手上,则是为了方便采摘。我胸前斜挎着大大的编织袋,扒开面前的千重枝叶,进入到另外一片千重枝叶之中。我的眼睛发现木耳,我的双手采拾木耳。编织袋在胸前悄然充实,慢慢沉重起来。绳子勒在脖子上,有些疼,但却是那样的踏实。更多的时候,穿过一片又一片森林,天色已晚,又饥又渴,但编织袋却空空的,轻飘飘的。曾经有过的拾到木耳的情景回想起来,像是在梦中一般。这世上真的有过木耳吗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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